軒轅山有東西南北四峰。黃帝的正妻嫘祖、次氏方累氏、三妃彤魚氏、四妃嫫母氏各居一峰。最高峰是東峰朝雲峰,嫘祖所居,山高萬仞,直插雲霄,是軒轅國內第一個看見日出的地方。
阿珩還在雲輦上,就看到四哥昌意站在朝雲殿前,頻頻望向山下,初升的朝陽很溫暖,可昌意的等待和關切比朝陽更溫暖。
阿珩不等車停穩就跳下車,「四哥。」撲進了昌意的懷裡。
昌意笑著拍拍她的背,「怎麼還這個性子?還以為王母把你管教得穩重了。」
阿珩笑著問:「大哥呢?母親呢?」
「母親在殿內紡紗,大哥不知道怎麼了,前天一來就把自己封在後山的山林內,不許打擾。」
阿珩竊笑,一邊和哥哥往殿內行去,一邊在他耳畔低聲說:「他受傷了。」
「什麼?」昌意大驚。
「他為了讓少昊出手救我,和少昊不知道打了什麼賭,兩個都受傷了,大哥固然贏了,可傷得更重。」
昌意這才神色緩和,搖頭而笑,「他們兩平時一個比一個穩重,一個比一個精明,卻和小孩子一樣,每次見面都要打架,打了幾千年還不肯罷手。」
寬敞明亮的正殿內鴉雀無聲,他們的足音異樣清晰,阿珩和昌意都不禁收斂了氣息。
經過正殿,到達偏殿,偏殿內光線不足,只窗前明亮,一個白髮老婦正坐於一方陽光中,搓動著紡輪紡紗,光線的明亮越發映照出她的蒼老。
阿珩想起在桃花林內翩翩起舞的王母,只覺心酸,她輕輕跪下,「母親,我回來了。」
嫘祖紡完一根紗後,擱下七彩紡車,才抬頭看向女兒,阿珩也不知道為什麼,突然跪行了幾步,貼到母親身旁,輕輕叫了聲「娘親。」
嫘祖淡淡說:「我給你做了幾套衣服,放在你屋子裡,過幾天時你下山時帶上。」
「謝謝母親。」阿珩低頭想了一下又說,「這次我不想下山了,我想在山上住幾年。」
嫘祖問:「為什麼?」
「女兒就是有點累了,想在山上住幾年。」阿珩自小到大總是想盡辦法往山下溜,可玉山六十年,讓她突然發現朝雲峰和玉山沒有任何區別,一樣的寂寞,一樣的冷清,她想陪陪母親。
嫘祖對昌意吩咐:「去幫我煮盅茶。」
昌意行禮後退下。
嫘祖站了起來,向殿外走去,阿珩默默跟隨著母親。
朝雲殿後遍植桑樹,枝繁葉茂,鬱鬱蔥蔥,燦爛的陽光灑在桑樹上,滿是勃勃生機,頓覺心神開闊。
嫘祖問阿珩:「我已有幾百年未動過怒,卻在六十年前大怒,甚至要親上玉山向王母要你,你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生玉山王母的氣?」
阿珩說:「母親相信女兒沒有拿王母的神兵。」
嫘祖冷漠的臉上露了一絲笑,「真正的原因並不是這個,這是青陽以為的原因,青陽說你哪有偷神兵的眼界,頂多就是去偷個桃子。」
阿珩心中腹誹著也許娘親和王母有怨,嘴裡卻恭敬地說:「女兒不知道。」
嫘祖停住了腳步,回頭看向朝雲殿,「你是軒轅族的王姬,遲早一日要住進這樣的宮殿,可這之前,我要你擁有八荒六合的所有自由,王母卻生生地剝奪了你最寶貴的一百二十年。她在玉山那鬼地方已經住了幾千年,比我更清楚這世上最寶貴的是什麼。一百二十年的自由和快樂!天下有什麼寶物能換?她比誰都清楚她的刑罰有多重,明明拿走了你最寶貴的東西,卻在那裡假惺惺地說給我面子。」
煙霞繚繞中,雲閣章台、雕欄玉砌的朝雲殿美如工筆畫卷,阿珩看著看著卻覺得眼眶有些發酸。
嫘祖的目光落回了女兒的臉上,「阿珩,趁著還年輕,趕緊下山去,去大笑大哭、胡作非為、闖禍打架。住在宮殿的日子你將來有的是,能在外面的日子卻非常有限,不要再在朝雲峰浪費。我不需要你的陪伴,我只需要你過得快活。你現在不明白,等你將來做了母親就會明白,只要你們過得好,我就很好。」
阿珩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她每次偷偷下山,母親都不知道,她還曾經得意於自己的聰明;明白了為什麼她可以順利地離家出走,父親和大哥都沒有派侍衛來追她;明白了為什麼她可以和別的王姬不一樣,自由自在地行走於大荒內。
「母親。」她語聲哽咽。
昌意捧著茶盤而來,把茶盅恭敬地奉給母親。
嫘祖慢慢飲盡茶,冷淡地下令:「阿珩,明天你就下山。去哪裡都成,反正不要讓我看到你就行。」說完,扔下茶盅而去。
阿珩眼眶紅紅的,昌意對著也笑,用力刮下她的鼻頭,牽起她的手,「走,我們去找大哥。」就如同小時候一般。
昌意和阿珩躡手躡腳地往桑林深處潛行,走著走著就碰到禁制,不過這禁制對昌意和阿珩都沒有用,他們輕鬆穿過,看到一幕奇景。
這裡的桑樹只有三尺來高,卻都是異種,樹榦連著葉子全是碧綠,如同用上好的碧玉雕成。此時,參差林立的碧玉桑上開著一朵又一朵碗口大的白牡丹花,實際上是一朵朵冰雪凝聚而成的牡丹,卻比一般白牡丹更皎潔。
碧玉桑顏色晶瑩,冰牡丹光澤剔透,整個世界清純乾淨得如琉璃寶界,不染一絲塵埃。
在琉璃寶界最中間,一朵又一朵白牡丹虛空而開,重重疊疊地堆造成一個七層牡丹塔,虛虛實實地掩映著一個男子,看不清面目,只看見一襲藍衣,藍色說淡不淡,說濃不濃,溫潤乾淨到極致,卻也冷清遙遠到極致,就像是萬古雪山頂上的那一抹淡藍的天,不管雪山多麼冷,它總是暖的,可你若想走近,它卻永遠遙不可及,比冰雪的距離更遙遠。
阿珩和昌意相視一眼,遠遠地站住,各自把手放在了一株碧玉桑上,都把命門打開,任由靈力源源不斷地流入桑樹,想幫助大哥療傷,一時間桑樹好像要綠得發出光來,而整個琉璃界內的白牡丹越開越多,寒氣也越來越重。
可他們的大哥青陽不但沒有接受他們的好意,反倒嫌他們多事,幾朵冰牡丹突然飛起,砸在阿珩和昌意的臉上,他們根本連抵抗的時間都沒有,就被冰封住,變成了兩根冰柱。
所有的白牡丹都飄了起來,繞著那襲藍色飛舞,而桑樹上空,千朵萬朵碗口大的冰牡丹正絡繹不絕、繽紛搖曳地綻放,整個天地都好似化作了琉璃花界,美得炫目驚心。
半晌後,青陽緩緩睜開了眼睛,所有的白牡丹消失,化作了一天一地的鵝毛大雪,紛紛揚揚地下著。
青陽負手而立,仰天欣賞著漫天大雪,他站了很久,身上未著一片雪,可昌意和阿珩連眉毛都開始發白。
青陽賞夠了雪,才踱步過來,昌意和阿珩身上的冰消失,昌意凍得膚色發青,阿珩上下牙齒打著冷戰,不停地用力跳,青陽冷冷地看著她,「你在玉山六十年,竟然一點長進都沒有,就是頭豬放養到玉山上,也該修出內丹了。」
青陽罵完阿珩,視線掃向昌意,昌意立即低頭。
阿珩不敢頂嘴,卻跳到青陽背後,對著青陽的背影一頓拳打腳踢,邊打邊無聲的罵,青陽猛地回頭盯住她,阿珩立即裝作在活動手腳,揮揮手,展展腿,若無其事地說:「手腳都被凍僵了,得活動活動,省得落下殘疾。」
她跳到昌意身邊,「難得六月天飄雪,我們去獵只鹿烤來吃,去去身上的寒意。」拽著昌意的手就要走。
昌意叫:「大哥,一起去!難得今天我們三個都在,明日一別,還不知道下次聚齊是什麼時候。」
青陽淡淡說:「我還有事要處理。」話音剛落,他的身影已在三丈開外。
昌意默默看著大哥的背影,眼中有敬佩,還有深藏的哀傷。
阿珩拽拽四哥的袖子,「算了,他一直都這個樣子,我們自個去玩吧,他若真來了,肯定一會罵我不好好修行,一會訓斥你在封地的政績太差,最後搞得大家都不高興。」
昌意張了張嘴,好像要說什麼,卻又吞了回去。
阿珩和昌意取出他們小時候用過的弓箭,入山去獵鹿,彼此約定不許動用靈力搜尋,只能查行辨蹤。
阿珩和昌意找了好幾個時辰,連鹿影子都沒看到,他們倒不計較,仍舊一邊四處找,一邊聊天。
昌意試探地問:「你覺得少昊如何?」
阿珩四處張望著,隨意說:「能如何?不就是一個鼻子兩個眼!不過我倒挺好奇,若天下英雄真有個排名榜,大哥到底排第幾?我在玉山上才聽說,大哥竟然參加過蟠桃宴,這可很不像大哥的性格。」
昌意笑著說:「這事別有內情,那時候高辛族的二王子宴龍掌握了音襲之術,能令千軍萬馬毀於一旦,不要說高辛,就是整個大荒都對宴龍推崇有加,可有一年大哥突然跑去參加蟠桃宴,在蟠桃宴上令宴龍慘敗,軒轅青陽的名字也就是那個時候真正開始令大荒敬畏害怕。」
「敗就敗了,為什麼要慘敗?宴龍得罪過大哥嗎?」
「不知道,大哥從不說自己的事。我自個私下裡猜測也許和少昊有關。有一年我出使高辛,宴龍正聲名如日中天,又得俊帝寵愛,在高辛百官面前羞辱少昊,少昊不知道在想什麼,一言不發,只是默默忍受。我回來後,大哥查問我在高辛的所見所聞,我就把宴龍和少昊不和的事情告訴了大哥,大哥當時沒一點反應,結果第二年他就跑去參加了蟠桃宴,在整個大荒面前羞辱了宴龍,那年的彩頭是一把鳳凰骨做的五弦琴,大哥得到寶琴後,當著眾神族面麻煩高辛使節把琴轉交給少昊,說是他比斗輸給了少昊,承諾給少昊一把名琴。」
阿珩咂舌,「這不就是告訴全天下宴龍給少昊提鞋都不配嘛!」
昌意道:「是啊!」
阿珩很是納悶:「大哥和少昊怎麼會有那麼深的交情呢?」
「大哥認識少昊的時候,我們的父親不過是一個小神族的族長,大哥只是一個普通的神族少年,少昊也只是一個很會打鐵的打鐵匠。」昌意嘆了口氣,「大概那個時候,朋友就是最純粹的朋友,像傳說中的那種朋友,一諾出,托生死。」
阿珩說:「聽起來很有意思,四哥,再講點。」
「我只知道這些,他們認識好幾百年後我才出生,也許將來你可以問問少昊,希望他比大哥的話多一點。」
阿珩想起雲桑說的話,問道:「四哥,你和諾奈熟悉嗎?」
「說起來,我在高辛國內最熟的朋友就是諾奈,他在設置機關、鍛造兵器上都別有一套,善於畫山水園林,常與我交流繪圖心得。大哥說他要成親了,我本來還準備了厚禮,可大哥又讓我先別著急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高辛的軍隊分為五支,一支是王族精銳,叫五神軍,只有俊帝能調動,其餘四支是青龍部、羲和部、白虎部、常羲部,少昊的母親出自青龍部,青龍部算是少昊的嫡系,現在的俊後出自常羲部,宴龍和中容幾個同母兄弟掌握了常羲和白虎兩部,羲和部一直中立,所以不管是少昊還是宴龍都在爭取羲和部,諾奈是羲和部的大將軍,大哥說諾奈要娶的女子來自常羲部,似乎還和宴龍是表親,對少昊很不利,這樁婚事能不能成還很難說……」昌意突然驚覺說得太多,笑拍拍阿珩的頭,「是不是很複雜?不說這些無趣的事了。」
原來這樣,難怪雲桑說王族的事情都不可能簡單,阿珩只覺得心裡沉甸甸的,蟠桃宴上大哥出手打敗了宴龍,看似朋友情深,為少昊打抱不平,可有沒有可能是因為軒轅與少昊聯姻,一榮俱榮,一損俱損。青陽捍衛的不過是自己的利益?
昌意看阿珩一直沉默著,笑道:「這些無聊的事情你聽聽就算了,不用多想。」
阿珩笑了笑,問道:「四哥,你可有喜歡的女子?」
昌意沒有說話,臉上卻有一抹可疑的飛紅。
阿珩看著哥哥,撫掌而笑,驚得山林鳥撲落落飛起一大群。
「她是什麼樣的?你可告訴她了你喜歡她?她可喜歡你?」
昌意板著臉說:「女孩兒家別整天把喜歡不喜歡掛在嘴上。」
阿珩笑得前仰後合,跳開幾步,雙手圈在嘴邊,對著山林放聲大喊:「我哥哥有喜歡的姑娘了!」喊完,她就跑。
山谷發出一遍又一遍的迴音——有喜歡的姑娘了,有喜歡的姑娘了,有喜歡的姑娘了……
阿珩一邊得意的笑,一邊對昌意做鬼臉,你不讓我說,我偏要說,你奈我何?
昌意捨不得罵、更捨不得打,只能板著臉快步走。
阿珩背著雙手,歪著腦袋,笑嘻嘻跟在昌意身後,看昌意的怒氣平息了,才又湊上去,拽哥哥的袖子,「那個姑娘是什麼樣子?她會不會喜歡我?」
昌意唇角有溫柔的笑意,「她肯定會喜歡你。她倒是經常打聽你和大哥的喜好,擔心你們會不喜歡她。」
阿珩笑抱住昌意的胳膊,「只要哥哥喜歡她,我就會喜歡她,我會當她是姐姐一樣敬愛她。」
昌意笑著不說話,只是突然伸出手,揉了幾下阿珩的頭,把她的頭髮揉得亂七八糟,未等阿珩反應過來,他就笑著跑了。
阿珩氣得又叫又嚷地追打他。
阿珩和昌意在山裡跑了一天,也沒打到一頭鹿,不過他們回來時,卻興緻很高,又說又笑,你推我一下,我搡你一下,嘰嘰咕咕個不停。
嫘祖和青陽正坐在殿內用茶,本來一室寧靜,可阿珩和昌意還沒到,已經笑聲叫聲全傳過來了。
青陽抬頭看向他們,阿珩沖青陽做了個鬼臉,挨到嫘祖身邊,甜甜地叫了聲「娘」,好似表明我有母親撐腰,才不怕你!
阿珩一邊咯咯笑著,一邊說:「娘,我告訴你個秘密。」
昌意立即漲紅了臉,「阿珩,不許說!」
阿珩不理會他,「娘,四哥他有……」
昌意情急下去拽妹妹,想在捂住阿珩的嘴,阿珩一邊繞著嫘祖和青陽跑圈子,一邊笑,幾次張口,都被昌意給打了回去,她的靈力鬥不過昌意,鬧得身子發軟。索性耍賴地鑽到了母親懷裡,「娘,你快幫幫我,哥哥他以大欺小。」
嫘祖終年嚴肅冷漠的臉上,綻開了笑顏,一邊摟著阿珩,一邊說:「你們倆可真鬧,一回來就吵得整個朝雲殿不得安靜。」
阿珩在母親懷裡一邊扭,一邊笑,雙手攬著母親的脖子,嘴附在母親的耳畔,說著悄悄話,一邊說,一邊瞟昌意,嫘祖側低著頭,邊聽邊笑。
昌意看到母親的笑容,突然忘記了自己要幹什麼,此時的母親,眼裡沒有一絲陰翳,只有滿溢的喜悅。他下意識地去看大哥,大哥正凝視著母親和妹妹,唇角有隱約的笑意。
昌意惡狠狠地敲了下阿珩的頭,「你個小告密者,以後再不告訴你任何事情。」
阿珩沖他吐吐舌頭。壓根不怕他,嫘祖笑看著昌意,「你選個合適的時間,帶她來見見我。」想了下又說,「這樣不好,我們是男方,為了表示對女方的尊重,還是我們應該先登門,你覺得什麼時候合適了,我就去趟若水,親自拜訪她的父母,你回頭留意下她的父母都喜歡什麼,寫信告訴我,我好準備。」
若水是昌意的封地,山水秀麗,民風淳樸,昌意中意的姑娘就是若水族的姑娘。
昌意已經連耳朵都紅了,低著頭,小聲說:「我和她現在只是普通朋友。」
嫘祖笑著搖頭,「你是男子,難道要等著姑娘和你表白?如果心裡喜歡她,就要事事多為她考慮,不要委屈了女兒家的一番情思。」
「嗯,我知道了。」
阿珩在母親懷裡笑得合不攏嘴,「幸虧娘開口了,要不然四哥這個溫軟磨嘰的性子非活活把姑娘給著急死,只不准我那個未來的嫂嫂天天深夜都睡不好,數著花瓣卜算四哥對她有意思還是沒意思呢!」阿珩隨手一招,一朵花從花瓶中飛到她手裡,她裝模作樣地數著花瓣,「有意思,沒意思,有意思,沒意思……」
昌意氣得又要打阿珩,「娘,你也要管管阿珩,讓她尊敬一下兄長。」
嫘祖摟著女兒,看看昌意,再看看青陽,心裡說不出的滿足,對侍女笑著吩咐:「去拿些酒來,再把白日里採摘的冰椹子拿來。多拿一些,昌意和阿珩都愛吃這個,還有罈子里存的冰茶酥,別一次拿,吃完一點取一點,青陽喜歡吃剛拿出來的。」
侍女們輕快地應了一聲,碎步跑著離去,很快就端了來。
阿珩靠在母親懷中,笑看著哥哥,抓了把冰椹子丟進嘴裡,一股冰涼的甘甜直透心底,她微笑著想,我錯了,朝雲殿和玉山截然不同!
母子四個一邊聊著家常瑣事,一邊喝酒,直到子時方散。
青陽吩咐昌意送母親回房,他送阿珩回屋,到了門口,阿珩笑著說:「我休息了,大哥,你也好好休息一下。」
不想青陽跟著她進了屋,反手把門關好,一副有事要談的樣子。
阿珩內心長長地嘆了口氣,面上卻不敢流露,打起精神準備聽訓。
青陽淡淡問:「從玉山回來,按理說昨日就該到了,為什麼是今日清晨?」
「少昊身上有傷,耽擱了一些時辰。「
阿珩在哥哥冰冷銳利的目光下,知道不能矇混過關,只能繼續說:「後來,我們沒有立即上路,聊了一會天。「
「一會?」
「一晚上。」
青陽走到窗前,看著外面的桑林,「你覺得少昊如何?」
早上四哥已經問過這個問題,可阿珩沒有辦法用同樣的答案去敷衍大哥,只能認真思索著,卻越思索越心亂。
青陽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阿珩的答案,不過,這也是答案的一種。她輕聲笑起來,「少昊他非常好,只要他願意,世間沒有女子捨得拒絕他。」阿珩的臉慢慢紅了,青陽轉身看著妹妹,「可是,你就要是世間那唯一的一個必須拒絕他,不能喜歡他的女子。」
阿珩太過震驚,脫口而出,「為什麼?你們不是好友嗎?」
「青陽和少昊是好友,軒轅青陽和高辛少昊卻不見得。你應該知道父王渴望一統中原、甚至天下的野心,指不準哪天我和少昊要在戰場上相見,殫精竭慮置對方於死地。」青陽唇邊有淡淡的微笑,好似說著「唉,明天天氣恐怕不好」這樣無奈的小事。
阿珩臉上的緋紅一點點褪去,換成了蒼白,「可我還是要嫁給他,因為我是軒轅妭,他是高辛少昊。「
「是,你還是要嫁給他,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對他動心。」青陽輕哼一聲,眼神驀然變冷,「我以為少昊會看在我的面子上,手下稍稍留情,沒想到他竟然花費了一整個晚上的心思在你身上。」
阿珩低下頭,低聲說:「和他無關,是我想多了解一點他,主動和他親近,我知道他喜歡酒,刻意用酒挑起了他談話的興趣。」
青陽走到阿珩面前,抬起了阿珩的頭,盯著她的眼睛,神色凝重,「小妹,千萬不要再做這樣危險的事情!他是高辛少昊,是我都害怕的高辛少昊!他不會永遠看在我和他的交情上,仁慈地提醒自己不要把你做了他手中的棋子……」
阿珩眼中有了濕漉漉的霧氣,卻倔強地咬著唇。
青陽說:「對我和少昊來說,心裡有太多東西、家國、天下、責任、權力……女人都不知道排在第幾位。為了自己,你還是視他為陌路最好。」
阿珩冷冷嘰嘲,「真該謝謝大哥為我考慮如此周詳。不知道你究竟是擔心少昊拿我做了棋子,還是擔心我不能做你和父親的棋子。」
青陽默不作聲,好一會後才說:「不管你接受不接受,這就是事實,誰叫你的姓氏是軒轅呢?」他拉門而去。
阿珩疲憊地靠著榻上,心頭瀰漫起悲涼。母親和四哥總是盡量隔絕著一切陰暗的鬥爭,希望她永遠是自由自在的西陵珩,大哥卻時時刻刻提醒著她是姓軒轅、名妭,是軒轅族的王姬。
因為太累,阿珩靠著榻,衣衫都沒脫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,半夜時分,被外面的聲音吵醒。
她匆匆拉開門問侍女:「怎麼這麼吵?」
「有賊子深夜潛入朝雲殿。」侍女似乎仍然不敢相信,說話的表情和做夢一樣。
阿珩也吃了一驚,「這賊子也算倒霉,什麼日子不好來?偏偏往大哥的劍口上撞,這不是找死嘛!」
侍女點頭,一臉不可思議,「是啊,做賊都做得不敬業,怎麼撿這麼個日子?真是膽大包天!」
膽大包天?阿珩心頭跳了一跳,「賊子長什麼樣子?」
「他臉上帶著個木面具,看不清長相。」
「賊子在哪裡?」
「在四殿下和大殿下所住的左廂殿。」
阿珩撒腿就跑,侍女忙喊,「王姬,您慢點,殿下吩咐我們保護您。」
阿珩一口氣跑到左廂殿,抓住個侍衛問:「賊子在哪裡?」
侍衛回答:「賊子闖入了四殿下的屋子,抓住了四殿下。」
阿珩氣得咒罵,「真是個混蛋!」
侍衛立即跪下,惶恐地說:「屬下知錯。」
阿珩無力揮揮手,「我不是在罵你。」
阿珩硬著頭皮走了進去,整個左廂殿只青陽一個,負手而立,神態十分平和,聽到阿珩的腳步聲,他說:「誰讓你來了?出去!」
阿珩看了一眼四哥的屋子,房門緊閉,她嘗試著用靈力去探,可自己的靈力太低微,越不過禁制。
青陽站在門前,緩緩抽出長劍,「我數三聲,如果你自己出來,我給你個全屍。」
屋裡傳來懶洋洋的笑聲,「我數三聲,如果你敢進來,你就是個大王八,如果你不敢進來,你就是個大烏龜。」
天下間還有誰敢這麼對軒轅青陽說話?雖然蚩尤變化了聲音,可這口氣真是除了他再不可能有第二個。阿珩咬著唇,看著青陽,青陽絲毫沒有動怒,面色平靜無波,輕輕舉起了劍,沒有任何聲音,可面前的屋子一片一片的破裂,就像是朽木一樣開始分崩離析,一瞬後,青陽的面前已經沒有屋子,只是一片空地。
地上長滿了粗壯的綠色植物,一直蔓延到桑林內。昌意被藤條吊在半空,歪垂著腦袋,全身都是鮮血,四周瀰漫著死氣,沒有一絲生機。
「四哥——」阿珩心神俱裂,慘叫著飛撲上前。
青陽的劍也抖了一抖,只是抖了一下,可隱匿在植物中的蚩尤已經抓住了這個千載難逢的契機,他全力躍起,手中握著一把鮮血淋漓的刀,嘻皮笑臉的叫,「這就是殺死你弟弟的刀。」
青陽盛怒下揮劍,霎時間,整個天地都是霍霍劍光。十幾招後,青陽的劍刺入了蚩尤的胸口,殺氣直奔心臟而去,就在蚩尤要斃命的一刻,青陽把劍停住,几絲靈力遊走在他的心臟塵上,疼得蚩尤整個身子都在輕顫。
蚩尤臉色煞白,卻不見畏懼,反而笑著點頭,「不愧是軒轅青陽!我布置了一個又一個謎障,只想激怒你,讓你怒中犯錯,卻壓根沒有用,反中了你的計,你剛才的那一下手抖壓根就是抖給我看,讓我以為自己有機可乘,主動送上門。」
青陽微笑,淡淡說:「怎麼沒有用呢?我不會殺你,我會讓你後悔活著。」
蚩尤咧著嘴笑,他臉上的木質面具只遮著上半邊臉,一笑就一口雪白的牙,滿是不在乎,好似那個身體內插著把劍,心臟被劍氣擠壓的不是他,「那你可犯了個大錯誤。」
他猛地舉起刀,用力向下劈去,刀鋒攜雷霆之力,流星般落下,所指卻是自己,而不是青陽。
青陽愣了一愣,待反應過來,已經晚了,刀刃貼著蚩尤的胸膛飛過,青陽的劍被劈斷,而蚩尤付出的代價是傷口從胸口的一個點延伸到了腹部,變成了一條長長的月牙,鮮血如泉水一般噴湧出來。
蚩尤在大笑聲中,身子一翻,就退入了桑林,迅速被桑林的綠色吞沒。
青陽提著斷劍追趕,可桑林內到處都是飄舞的桑葉,鋪天蓋地,什麼都看不清楚,青陽停住了步子,朗聲說:「看在你份孤勇上,我會安葬你。」
沒有任何聲音,只有漫天的桑葉徘徊飛舞著。
月色十分明亮,青陽舉起斷劍細看,這把劍在他手中千年,居然斷在了今夜。青陽將劍收起,回身看到阿珩軟坐在地上,懷中抱著渾身是血、無聲無息的昌意。
阿珩眼睛驚恐地瞪著前方,瞳孔卻沒有任何反應。
青陽走過去,蹲到阿珩身邊,「沒事了,別害怕,昌意沒有真受傷,這是那個賊子為了激怒我設置的謎障。」他的手從昌意身上撫過,昌意身上的血全沒了。
阿珩的血液這才好像又開始流動,她張著嘴,「啊、啊……」了幾聲,全身都在發抖,一句話都說不出來,只是眼淚滾了下來,她揮著拳頭,猛地打了青陽一拳
青陽沒有避讓,剛才他明知道昌意沒死,卻任由阿珩悲痛欲絕,等於間接利用了阿珩去誘導敵人。
昌意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睜,「怎麼了?」
青陽向桑林內走去,「昌意,你帶阿珩回右廂殿休息。賊子傷得好重,應該沒命衝破朝雲峰的禁制逃走,不過我還是去查看一圈。」說著話,青陽已經消失不見。
阿珩不停地哭,昌意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,只能抱著妹妹,不停地說:「沒事,別哭,別哭,沒事,乖,乖……」
阿珩哭著哭著,忽然抬頭問:「大哥剛才說什麼?」
昌意說:「他說要去查看一圈。」
阿珩立即跳起來,提著裙子就跑,昌意在她身後追,「你要幹什麼?」
阿珩停住了步子,低頭想了想說:「我們回去休息吧。」
昌意喃喃說:「這個闖進朝陽殿的賊子能在大哥手下成功逃走,應該不是無名之輩,可誰會做這樣的事情呢?朝雲峰上又沒什麼寶物。」
回到自己屋子後,阿珩拿下駐顏花,將它變成一枝桃花,插入瓶中。
和衣躺在榻上,接著睡覺。
一會後,窗戶咔噠一聲輕響,一個人影摸到了榻邊,阿珩翻身而起,手中的匕首放到了來者的脖子上。
蚩尤摘掉面具,面具下的臉慘白,卻依舊笑得滿不在乎。
阿珩十分恨他的這種滿不在乎,匕首逼進了幾分,刀刃已經入肉,隱隱有血絲涔出,「你究竟想幹什麼?」
「我來見你啊!」
阿珩的匕首又刺入了一分,幾顆血珠滾出,「為什麼要夜闖朝雲殿?不會正大光明求見嗎?」
「如果我直接求見軒轅妭,軒轅妭會見我嗎?軒轅妭的母親會充許我上山嗎?再說了,我想見的女子是西陵珩,不是軒轅妭。」蚩尤的手握住了阿珩握著匕首的手,「你更願意做西陵珩,對不對?」
阿珩不吭聲,手卻慢慢鬆了勁,匕首掉落在蚩尤的腳下。蚩尤笑睨她,「這樣多好,我不但進入了朝雲殿,還能進入你的閨房。好媳婦,如果你肯讓我摟著在榻上躺一會,那我就不虛此行了。」
阿珩氣得直想劈死他,咬牙切齒地說:「也得要你有命來躺!」
屋子外面突然想起了說話聲,是昌意的聲音,「大哥,找到了嗎?」
阿珩嚇得立即把蚩尤往榻上拽,迅速放下簾帳,用被子蓋住蚩尤,自己趴在帘子縫,緊張地盯著門,豎著耳朵偷聽。
「沒找到。這個賊子要麼是在山野中像野獸一般長大,要麼就受過野獸般的特殊訓練,非常善於隱藏蹤跡,不過我總覺得他就在附近,沒有逃遠,你帶侍衛把朝雲殿仔細搜一遍,所有屋子都查一下。」
昌意應了聲「好」,再沒有了說話聲音。
阿珩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算放下,撫著胸口回頭,卻看到蚩尤躺在她的枕頭上,擁著她的被子,笑得一臉得意,比黃鼠狠偷到雞還得意。
阿珩真想一耳光扇過去,把他的笑都扇走。
蚩尤笑著說:「榻已經睡到了,就差摟著你了。」
阿珩冷笑,「你就做夢吧!」
「做夢嗎?」蚩尤一臉得意,朝阿珩眨了眨眼睛。阿珩頭皮一陣發麻,剛想狠狠警告他不要胡來,就聽到外面有匆匆腳步聲,昌意大力拍著門:「阿珩,阿珩……」
阿珩立即說:「怎麼了?我在啊!」
昌意說:「我感受到你屋子裡有異樣的靈氣,你真的沒事?」
「我沒事。」
昌意卻顯然不信,猛地一下撞開了門,阿珩立即哧溜一下鑽進了被子,順便把蚩尤的頭也狠狠摁進了被子里,蚩萬卻藉機摟住了她。
阿珩不敢亂動,只能在心裡把蚩尤往死里咒罵,她挑起一角帘子,裝作睡意正濃地看著昌意,「究竟怎麼了?」
昌意閉著眼睛,用靈識仔細探查一番,困惑地搖頭,「看來是我感覺錯了。」
阿珩的心剛一松,昌意又盯著阿珩問:「你往日最愛湊熱鬧,怎麼今天反倒一直老老實實?」
阿珩笑著,故作大方地說:「我累了呀!四哥,你要不要坐一會,陪陪我?」
阿珩本以為四哥領了大哥的命令,肯定會急著完成任務,沒想到四哥竟然真坐了下來,他朝侍衛揮揮手,讓他們退出去。
他默默盯著阿珩,阿珩漸漸再笑不出來。
昌意輕聲問:「你真希望我在這裡陪你嗎?」
阿珩咬著唇,搖搖頭。
「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?」
阿珩想了一下,點點頭。
昌意嘆了口氣,「我搜完朝雲殿後,會帶著所有侍衛集中搜一次桑林。」
昌意站起來要走,阿珩叫,「四哥,我只是……他並不壞,也絕沒有想傷你。」
昌意回頭看著她,「我知道。不管你做什麼,我都會選擇幫你,誰叫你是我妹妹呢?」說完話,他走了出去,又把房門緊緊關好。
阿珩立即掀開被子跳下榻,蚩尤笑嘻嘻看著她,一臉得意洋洋。
阿珩實在沒力氣朝他發火了,只想把這個不知死活的瘟神趕緊送走。
她一邊收拾包裹,一邊說:「我們等侍衛進入桑林後就下山,四哥會為我們打掩護,你最好別再若事,你該慶幸剛才是我四哥,若是我大哥,你就等死吧!」
阿珩收拾好包裹後,又匆匆提筆給母親寫了封信,告訴她自己趁夜下山了。她可不敢保證事情不會被精明的大哥察覺,為了保命,還是一走了之最好。
一切準備停當,她對仍賴在榻上的蚩尤說:「我們走吧,你的靈力夠嗎?能把自己的氣息鎖住嗎?」
蚩尤點了點頭,「只要你大哥在三丈外,時間不要太長,就沒有問題。」
阿珩說:「那你就求上天保佑吧!」
朝雲峰的禁制雖然厲害,卻對阿珩不起作用,阿珩帶著蚩尤成功溜下了朝雲峰,沿著只有她和四哥知道的小徑下山。
到了半山腰時,一頭黑色的大獸突然衝出來,直撲阿珩身上,阿珩嚇了一跳,正要躲避,發現是阿獙,她驚喜地抱住它,用力親了它好幾下,「阿獙,你來得正好,帶我們下山吧。」
阿獙蹭著阿珩的臉,發著愉快的嗚嗚聲。
烈陽落在樹梢上,倨傲地看著他們,好似很不屑阿獙的小兒撒嬌行徑。
烈陽在前面領路,阿獙馱著他們向遠離軒轅山的方向飛去。
蚩尤看著阿珩,滿臉笑意,「阿珩,你還是和我一塊下山了。」
阿珩冷冷地說:「看在你受傷的份上,我送你一程,明天早上我們就分道揚鑣。」
阿珩忽覺不對,蚩尤的靈力突然開始外泄,她一把抓住蚩尤的胳膊,「你別逞強了,實話告訴我究竟傷得如何?輸給軒轅青陽不丟面子,也許整個大荒的神族高手中,你是唯一一個能從他劍下逃脫的。」
蚩尤凝視著她,似低語、似輕嘆,「阿珩,我不會讓你嫁給少昊!」唇邊慢慢地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,就像小孩子終於吃到了自己想要的糖果,卻絲毫不顧忌後果是所有的牙齒都會被蛀光,笑容還在臉上,蚩尤就昏死在阿珩懷裡。
昏迷的蚩尤再沒有了往日的張狂乖戾,臉上的笑容十分單純滿足,這樣的笑容幾乎很難在成年男子臉上看到,因為年齡越大,慾望就越複雜,只有喜好單純直接的孩子才會懂得輕易滿足。
天色青黑,一輪圓月溫柔地懸在中天,整個天地美麗又寧靜,阿獙的巨大翅膀無聲無息地扇動著,飛翔的姿態十分優雅,像一隻正在天空與月亮跳舞的大狐狸,它載著蚩尤和阿珩穿過了浮雲,越過了星辰,飛向遠去,阿珩卻很困惑茫然,不知道他們究竟該去往哪裡。